染柳烟浓

澄唯,wb→染柳烟浓Lu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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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你我·谷雨】四季

湛澄湛澄湛澄!

 

原著向AU

 

祝澄澄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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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尽三毒,方得澄心,祝我们的江宗主生日快乐。


 

我只爱你四天,春天,夏天,秋天,还有冬天。



 

  【春寒料峭】 


夷陵一事已经过去五年,蓝忘机逢乱必出的名声渐渐在仙门百家中流传,这一日他追击邪祟到了山崖下,御剑半途穿过一片瘴气,忽然间灵力窒涩竟然控制不住飞剑,当机立断纵身跃下,抓了一把山壁上斜出的树枝延缓了落势,虽然平安落地,但伤了手,虎口险些撕裂。 


崖底一眼望去崖底绿荫丛生,湿气缭绕,目光所及之处都蒙着白雾一般,能感觉到金丹无恙,灵力却无法运转,突然落下雨水,脸上沾了几滴就一片灼热疼痛,只好去寻崖底的山洞暂避。 


没想到刚寻得一个山洞里面已经有人,还是能让他一见就转头就走的人。 


蓝湛尚未走出洞口,就听见里头江澄一声轻笑,满是轻蔑的一声笑,显然是已经看见他了。 


“呵。” 


“含光君大义,身殉异兽,到时候本宗主定去云深悼念。” 


蓝湛本来就暗恨江澄,凡是碰见了从没有过好脸色,有时两人甚至剑拔弩张大打出手,意外遇见听江澄就那么一句话还夹枪带棍,立时眼里就含了怒,却碍于形势不好发作。 


雨声越发响了,听江澄话中含义,这崖底还有异兽,之前追击的邪祟也不知道在何处,蓝湛握紧了手中佩剑,转身走回不过一间屋子大小的山洞里,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看清了靠在里侧坐着的江晚吟。 


脸色苍白,神情也说不上多好,只是一双杏眸还是亮得很,在这昏暗的山洞里也像是燃着一簇火。 


“是你不想死。” 


蓝湛语气冷然,他仍然无法使用灵力,连避尘都无法唤动,江澄多半跟他一样被这古怪的山谷所困,不然他何必躲在这山洞里? 


更何况,他一进来就闻见了一股血腥味,江晚吟受了伤,此时境况说不定比他还糟。 


听蓝湛笃定断论,江澄却还是冷笑。 


“是,我不想死。我还没等到……” 


他话音一顿,勾唇笑得利落张扬满目狠戾。 


“我还未杀尽天下鬼修,我当然不想死。” 


蓝湛几乎要在江澄这笑里拔出剑来,他看不惯江晚吟,历来如此,见他到了这时候还张狂至此更是心中生厌,但是形势所迫,他在山洞里择了一角坐下,尽可能远离江澄。 


他刚坐下,脚边便滚来一个白色小瓶,他蹙眉抬头,对上江澄嫌弃厌烦的眼神。 


“蓝二公子被泽芜君惯得不知道自个儿上药?想被野兽当了盘中餐可别连累我。” 


蓝湛只草草绑了伤口,伤处还在渗血,他捡起脚边白色小瓶,按理说这勉强算是好意,可别说一句谢了,江晚吟这神情语气实在叫人生气。


含光君忍了半晌,终究一言未发。 


上药之后蓝湛闭目养神,也省得去看江澄的脸,这一下居然当真睡着了,伴随着糟糕至极的梦境。 


梦里是满身鲜血的魏婴,仓惶逃避向他刺去的剑,利刃穿过他的胸膛,鲜血染了满眼,蓝湛不可控制的呼唤那人姓名—— 


“魏婴!” 


他醒了过来,惊觉自己紧紧抓住了一只手,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惊诧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惊惶失落和痛彻心扉,随后,便是恍然大悟。 


江澄另一只手还捏着火折子,外头天色太暗,雨虽小了不少,也没多少天光能照进这山洞里,他昏昏沉沉时听见蓝湛梦中挣扎呓语像是被魇住了,犹豫过后还是来查看,谁知刚要推醒他就被抓住了手。偏偏那只手有伤,江澄推不得躲不开,却在下一刻见蓝湛唤着魏婴的名字醒来。 


一片昏暗之中,一点火光映照着蓝湛浅色的眼眸,那双眼睛里含痛的情意幽深似海不容错认,江澄在那一瞬终于明了蓝湛这几年对他的恨意由来。 


原来如此。 


江澄甩开蓝湛的手,他本想回去自己呆着的角落,但浑身无力,更不想蓝湛看见他狼狈的爬过去,也就往后一靠不再折腾。 


“挺好,死了还有人念。” 


蓝湛咬了咬牙,被仇恨之人看穿心底秘密的难堪让他几乎想要立刻离开这格外逼仄的山洞,却听到江澄这么感慨了一句。比起预想中的嘲讽厌恶,江澄的语气甚至听起来像是庆幸,带着蓝湛并不懂得的那么点来历不明的羡慕。 


他不由去看江澄,火折子还在江澄手里捏着,那双杏眼却闭上了,他靠坐着,往日里从不肯弯下半点的腰也似乎因为疲惫和伤痛无法支撑,他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厉害,脸颊上却有着病态的红。


外头的雨似乎彻底停了,雨落声逐渐消弭,蓝湛也终于注意到江澄急促的呼吸,江澄似乎伤得比他预想得还要重。 


洞口吹来一阵冷风,火折子被吹灭,蓝湛心头蓦地一紧。此时没有灵力护体,他尚且被这风吹得浑身一个激灵,江晚吟呢? 


江澄在光影下瘦削的侧脸还残留在眼底,蓝湛骤然意识到刚刚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分明是烫的。 


“江晚吟……” 


他们之间已经有太久没有好好说上过几句话,一时之间连询问都成了难以启齿的勉强为之,蓝湛张了口也不知该如何继续,黑暗中只听闻江澄低声的回应,清晰到无法回避的虚弱终究还是让蓝湛去摸着了火折子,点燃去看江澄的情况。 


火光再次点亮,江澄闭着眼睛好似已经意识不清,蓝湛习惯性的伸出右手,又意识到自己右手有伤,还用了江澄扔过来的药,难堪也好,愤恨也罢,就算只为了这个他也不能真的不管江晚吟。换了左手去碰了碰江澄的额头,蓝湛甚至防备着江澄会拍开他的手骂他多管闲事,但只摸了满手滚烫。 


“江晚吟,江晚吟。” 


蓝湛又叫他两声,江澄像是终于回过了些神,一双杏眸迷蒙地望过来,眯着眼睛凝了凝神,嘴边像是等着一声冷笑,又疲惫的掩了神色,说出蓝湛从未想过会从江澄口中听过的话来。 


“你还不走?” 


他本就昏沉,挪到蓝湛这头来查看他又受了风,没有灵力护体重伤失血,一时竟有些勉励维持的意思了,这一句话没了刺,没了针,普普通通平平淡淡问他,像是问起一件无关的小事,却叫蓝湛心头发堵。 


我走,让你死在这儿吗? 


蓝湛拉开江澄一直遮着腿的外袍,这一眼惊得手心都一下子有些发凉,江澄小腿上伤口深之见骨,伤口周遭已经有些暗沉的颜色,他到底是如何忍着疼还对自己冷嘲热讽的? 


含光君不善言辞,却也不是真的不会说话,只是这境况即便再适合辩驳江晚吟那张利嘴,也着实没有必要了。 


将说了一句话就又闭上眼去的江澄拉上背,蓝湛沉着脸往外走,他虽恨江澄,说起来恨不得他早死在夷陵换了魏婴活着,可真的要在这境况下放任他死在这山崖下,即便没有人会知道,他也当真再担不起蓝家的声名。 


背着浑身滚烫的江晚吟往外走,蓝湛一时都分辨不清自己心中厌恶庆幸还是其他情绪。 


“蓝忘机……” 


听见江澄虚弱的一声唤,蓝湛不想应,也当真没应,江澄却不像是真的要他回,因着热度嘶哑的声音就贴在蓝湛耳侧。 


“你既然……他太会闯祸了……你帮帮他吧……” 


这一句话颠三倒四,蓝湛明白过来这几句连在一起什么意思的时候恨不得把江澄立刻扔了,他江晚吟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没说出口,江澄却好像想起来了,想起这人是因着魏婴恨他多年的蓝忘机,想起自己还是害了魏婴的“凶手”,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笑,江澄笑自己。 


“是我糊涂了……” 


他发着高烧,眼前都一片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想,若是我当真死了,莲花坞怎么办,金凌怎么办……魏婴怎么办。 


若是魏婴哪天回来了,他却死了,是不是还会觉得高兴?再没有一个江澄,会横眉竖眼对着他了。 


想着觉得有些难过,又觉得,好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他死了,想来也不会有一个人,到处去除乱问灵,若不是今夜,他还真想不到含光君对魏婴是那样的心思,他想得入神,又烧得厉害,本该有的几分厌恶都消散在了晕眩里。 


“我帮他收拾烂摊子……都收累了……” 


“可我不帮他,他怎么办呢……混球一个……” 


“我……护不住他了……” 


蓝湛起先还要几分愤恨,听着江澄断断续续的话又多了些迷茫,他听着江澄含糊的话,想起的是当年在蓝家求学时,两个亲密无间的少年,江澄口中的他们,似乎还是当年的他们。 


“你杀了他。” 


江澄没有听见,他本就实在胡乱地嘀咕,神志不清得逐渐都已经记不得背着他的人是谁,又怎么会对蓝湛的话有反应。 


没有往日里的唇枪舌剑,动辄拔剑动鞭子的回应,连这样刺心的话似乎都只刺了他自己,连仇恨都在这每一步踏出都格外沉重的崖底变得没了意义。 


虽然灵力无法使用,蓝湛也不觉得背着江澄走在这崖底是什么难事,不但不难,反而太过轻易了些。 


江澄太轻了。 


连声音都在变轻。 


那些迷迷糊糊的嘀咕,那些不知为何会在这时说出口的嘱咐抱怨,也渐渐的听不到了。 


蓝湛不喜江澄说起魏婴,江澄不该说起魏婴,可他真的没了声息,蓝湛却又想让他醒过来。 


空谷寂寥,蓝湛听见林间虫鸟的鸣叫,听见风吹过树端的微响,甚至听见雨水沿着山壁滴落。 


可他背着的人,没了声音,连发热的身子都在一点点冷下来,那样灼热的温度一点点散去,一点点冷下去。 


他们明明互相仇视,当蓝湛此刻清晰地感觉到江澄的生命渐渐流逝,那并未让他感到快意,相反的,只有慌乱,只有久违的无措。 


“……江晚吟。” 


无人回应。 


【春光明媚】 


再见面已经是一月之后,江澄独自支撑莲花坞,自然不希望受伤一事昭告天下,特地来信求了蓝曦臣一个人情,让蓝忘机隐瞒崖底的事,蓝忘机本来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让他多说几句反倒难如登天,除了悄然送到云深不知处的谢礼,崖底那一夜就似再无痕迹。 


蓝湛右手的伤势颇重,虽然比起江澄的腿伤不算什么,但毕竟伤了手,再深些就会影响日后用剑,蓝曦臣做主要他在云深不知处养伤,将将一个月才松了口允他继续出门除乱。 


又碰见了江澄。 


说碰见不怎么恰当,江澄来云深不知处接求学归家的弟子,蓝湛去向蓝曦臣道别,远远瞧见江宗主带着两名弟子往外走。 


那崖底十分古怪,虽然离开山崖之后灵力已经恢复正常,但在崖底留下的伤口却恢复得极慢,江澄险些就废了一条腿,怎么看都不该一个月就好全了。 


“兄长,他们。” 


蓝曦臣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稍作推敲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两个孩子并非嫡系子弟。” 


若非嫡系,为何要堪堪伤愈就亲自来接? 


蓝曦臣摇头。 


“江宗主一直都亲自来接门下弟子,无论是不是姓江。” 


“更何况,江家除了他,哪里还有嫡系。” 


云梦江氏遭温家灭门。 


当日单薄文字描绘的惨烈事实,时隔多年摆到眼前。 


蓝湛想起他当日听闻这消息时,唯一想起的,是魏婴如何了,只是魏婴如何了。 


好似江家满门性命,在他眼里也抵不过一个魏婴。 


他总觉得江澄没资格提及魏婴,分明他也没资格觉得江澄漠视人命。 


蓝湛说不清脸上的火辣是否是后知后觉的羞愧,对于江澄,他似乎忽略了太多。 


与兄长道别之后,蓝湛跟了上去,他突然想看看江澄要做什么,会做什么,除了他见过的针锋相对,江澄,是不是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江澄没有急着带两个孩子回云梦,而是带着他们去镇上闲逛。 


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江澄落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孩子们刚开始还有些拘着,到底少年心性,见江澄果真不管他们,没一会儿也就玩开了。 


在小摊上一人买了一个糖人,又拿了一个互相推搡着送到江澄面前,面上还有些惴惴,却都没有退缩。 


江澄接过糖人,神情还算温和地说了句什么,两个孩子嬉笑着跑开,并不知道江澄在他们身后露出了笑颜。 


蓝湛看见了。 


他看见江澄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绽开笑容,眉眼舒展,笑意温和,晨光明媚,那一笑似拂过心间的风,似莲叶上滚落的露珠,似春日里绵柔的雨。 


那是江澄。 会执鞭毫不留情鞭笞鬼修的江澄。 


会冷言冷语满身尖锐的江澄。 


可他也会笑,会因为弟子们递给他的糖人笑得温柔,笑得,像是眉宇间再没有阴霾。 


轻风撩动发梢,日落时,山崖下,那一抹清淡的莲香若有似无萦绕鼻尖,蓝湛凝望那一抹笑容,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意间觑得了无价珍宝。 


【春雨绵绵】 


金家清谈会,江澄出了厅往金家园子里去,金光瑶长袖善舞,聂怀桑唯唯诺诺,还有一位君子如玉,他也懒得去分辨那些真心假意,还不如一边待着去。 


春雨绵绵,伞下像是聚了一方小世界,江澄撑着伞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难得也有几分闲情逸致,浑身锋芒都软化在春风里。


一身紫衣穿花拂柳而来,细雨延绵中万物为他寂静,渐行渐近。 


蓝忘机坐于一方小亭,修仙人耳清目明,他能看清江澄执伞的手,也能听见细雨中几不可闻缓缓靠近的足音,心跳似乎都应和着江澄的步伐,不轻不重,却叫人心头一阵赛一阵的沉。 


眼看着江澄越走越近,蓝湛按住琴弦拨动一声,隐落琤崆,江澄立时停下步子。 


他果然不曾看见我。 


不然,也不会径直向着我走来。 


这念头竟带出心中几分踌躇,蓝湛压住莫名的思绪,抬眼去看江澄要如何。 


伞面抬起了一些,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江澄先前的确没有看见蓝湛,此时二人隔着雨幕相望,彼此眼眸里藏着的东西似也被这细雨柔了匿了,半晌叫人张不开口说一个字。 


江澄还是走进了亭子里,他总不能看见了蓝湛就转身就走,倒显得他怕了似的。 


明明也是少年时就相识的人,平日碰见了不是冷言冷语冷嘲热讽,就是剑拔弩张干脆动手,此时因着种种一时吵不起来,却也无话可说,尴尬疏离相顾沉默。 


江澄崖底那晚烧得迷迷糊糊,但也不至于忘个干净,至少蓝湛对魏婴的心思,可真是石破天惊叫人想忘记都忘不了。


江澄坐在廊椅上侧身望着金家园子里的景致,只留给相貌堂堂的蓝二公子一个背影,摆明了不想多说一句。如果魏婴在,他倒是能有不知多少句的嘲讽,可魏婴不在,对一个闷葫芦能说出花来又有什么用。 


为了一个不知还回不回得来的人,那些厌烦嘲讽,说穿了也没意思的很。 


他走进来蓝湛都能抱着琴一动不动,那就继续一动不动下去吧,与他何干? 


五年了,魏无羡的轮回路都说不定走到了哪里,还有人傻子似的等他,还不只一个,江澄抬手抹了一下像是沾染了些春雨的脸颊,只觉得这春雨原来也会刺骨,沾上了,也会冷。 


他望着亭外的雨,望了许久,雨停了也没听见蓝湛那头再有任何声响。终于打算离开时,却见蓝湛仍旧抱着琴,靠着廊柱闭上了眼睛,江澄本以为蓝二公子是入定,这么一看,竟然睡着了? 


江澄愣了愣,在山崖底下还可以解释为这人太过疲惫,眼下是什么情景,也能让蓝二公子在他江澄所在的地方闭目养神了?可笑又怪异。 


亭外就是花丛,飞过一两只蝴蝶也不是稀奇的事,江澄正在疑惑就看见一只粉蝶翩翩飞舞在蓝二头顶盘旋不去,有心扯扯嘴角恶声恶气说些什么,可是蓝二一动不动。 


一口气憋得慌。 


随意挥手只是想要拂去那只粉蝶,阴错阳差袖口竟勾住了蓝湛的抹额,没完全扯下来,勾歪了。 


蓝湛还是一动不动,江澄直接惊出一身冷汗,他虽然不知道蓝家这抹额到底宝贝在何处,但至少明了是明晃晃的“碰不得”,更何况还是蓝湛的抹额,当初魏婴碰了这人都一脸沉郁,何况是他江晚吟? 


“……含光君?” 


江澄轻声唤了一声,蓝湛毫无反应。 


这是睡得有多沉?江澄腿伤严重,除了去接弟子回家那一趟,一直在养伤,看来含光君与他不同,怕是不知道奔波多久四处问灵才会这么困倦吧。 


犹豫再三,小心翼翼伸出手将抹额扶回原来的样子,江宗主只觉得心累,他当真不是有意的,也希望蓝湛不要发现异样,即便向来不对付,要是因为这种事情打起来未免太过憋屈。见蓝湛始终双目紧闭,江澄悬着的心才落下一点,匆匆离去还刻意放轻了步子。 


等江澄走远,蓝湛一把将抹额扯下,紧紧攥在手心。 


他自始至终就没有睡着,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就那样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的样子,更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又为何就这么装了下去,直到江澄离开。 


那人拂过他额头的指尖是冷的,被他触碰过的抹额却像是在发烫,灼热感绵延在手心,他握的越紧,那热意越让人心绪难平。 


……江晚吟。 


【夏日炎炎】 


荣古坡一城十二村,临近姑苏地界,有蓝家弟子下山游历听说这地方出了件怪事,近几个月荣古坡办喜事的,连着丢了好几个新郎官,都是接亲的队伍出了村,不仅没把新娘子接回来,新郎也不见了人影。迎亲队伍中的其他人连人丢了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怎么丢的。 


这怪事听起来颇像是话本子里头的故事,说不好是不是什么邪祟作怪,蓝湛前往荣古坡查探,没想到江澄比他先来一步。 


鲜衣怒马,红衣猎猎,江澄原本就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往日戾气太重叫人都想不起来他笑模样,此时做了新郎打扮,骑着高头大马,也不知该说玉树临风,还是艳色无双。 


江澄骑着白马一马当先,迎亲的队伍是他许足了报酬从村子里借来的,毕竟他江澄就算成亲,也不会到这地方来,不过是将计就计。 


荣古坡那一城名曰固城,固城城主出自昔年一个不小的仙门,不能说是仙首,守住这一方安宁也足矣,但这怪事屡屡发生,也不见固城城主出手,先前来查看的弟子只说固城一如往常,江澄干脆自己来瞧了。 


出了村子没多远就看见了含光君隐在一侧林中,江澄拽了拽马缰,领着队伍走快些,却还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他身上。 


上一回在金家的事情,江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蓝忘机会在他面前睡着本就蹊跷,而且还那般都没醒?也怪江澄当时只想着不要另外引了麻烦,反倒好似被人抓了把柄似的不自在。 


大约过了一炷香,迎亲的队伍渐渐脱离了原本定好的路线,江澄细细打量过去,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一个都没停下,但双眼无神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心中暗道一声这就来了,也垂了视线只做不知。 


队伍还在行进,江澄骑着的白马却带着江澄脱离了队伍,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四周并没有其他的气息,江澄拍了拍马儿的脖颈,琢磨着这手段也真够简单粗暴,他任由马匹被牵引着前行,并不怎么意外的,最终停在了固城外。 


到了这地方江澄也就不用再“顺其自然”,下了马等在城门口,没多久,蓝湛也来了,看见他就站在城门口似乎还有些惊讶。 


江澄不解。 


“你刚刚看我那么久,不是让我等你?” 


蓝湛一路都跟着江澄,见江澄脱离迎亲队伍的时候还特意离远了些距离免得打草惊蛇,但仔细查探的确没有发现有任何异样。 


这下被江澄问得心中一顿,那双杏眸含着些许不耐和疑惑望过来,蓝湛总不能说,他是一时有些移不开眼,只好含糊地一点头。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弄明白了其中的手段不过是些低级的迷魂术,也就不打算耽搁,直接入了城。 


江澄摘了头上的新郎帽,拿在手上犹豫片刻,还是丢在了路边,他今日不便束发,两边头发交叉在脑后扎了一束,取了帽子,鬓发垂落脸侧,不像平日里那样紧绷,有些风流恣意的意味,蓝湛看一眼他披落的青丝,不发一言。 


小城中的街道如往常一般热闹,城中百姓来来往往也好像没有任何异常。 


蓝忘机看江澄已经沉下了脸,便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这些看似活动自如的百姓,一个个的都成了半人半鬼行尸一般的东西,魂魄残缺,根本算不上活人,先前来查看的弟子修为不够,或许也没有太过细致的查问,才没有看出异常来。 


“好大的手笔。” 


江澄冷笑一声,这番作为不像邪祟,更像是鬼修。 


两人寻到了城主府,此处阴气浓郁,更何况,门口就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整个城主府披红挂彩,若不是阴气弥漫,还真一片火红喜庆。 


而当穿着嫁衣,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朝着江澄跑来的时候,那真是半分犹疑都不需要了。 


紫电凌空而去,那“新娘”口中的娇软呼唤霎时变为了尖叫。 


江澄出手狠辣毫不留情,蓝湛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多说更没有出手阻止,满城的人都没了性命,幕后主使的确罪孽深重。 


突然出现两道身影挡在那女子身前,见两人朝江澄扑去,蓝湛以避尘阻挡,江澄趁机用紫电将那女子束缚住。 


眼见无法阻拦,那两个人居然朝着江澄跪拜下来,神情哀戚不断恳求。 


“你们……” 


江澄打量一番。 


“固城城主?” 


“是,是……求您,求您放过小女!小女仇丹燕,出嫁之日,那该死的柳家居然悔婚,小女受尽折辱神智失常才,才走了歪路,小女,小女是无辜的啊!” 


那女子倒在地上,浑身被紫电所束缚,口中还在不断念着: 


“柳郎,柳郎……你来娶我了吗……” 


江澄揉了揉眉间,他厌烦这些痴男怨女的事情,更厌烦痴男怨女还要连带上如此多的人命。那女子也不是什么厉害的鬼修,半人半鬼神志不清,就算他们不来,再过几天自己也就被反噬完了,还比不上他平时碰上的那些。这固城城主和他的夫人,看上去和外头那些百姓差不多,被鬼气侵入之后满脸死气,可能是本身修为还算不错,才没有彻底失去神智。 


“我放过你女儿,谁放过外面那些百姓?无辜,你也配?” 


变故突生,那委顿在地不断呢喃的仇丹燕突然尖叫起来,身上嫁衣竟然泛出妖异的红光,蓝湛立刻想召回避尘,江澄也同时招动紫电,但避尘和紫电此刻居然都不听使唤,原本缠绕在仇丹燕身上的紫电更是变回指环落地。 


脚下一空,他们所站之处猛然塌陷,江澄和蓝湛本来得及躲开,前一刻还伏地求饶的城主夫妇二人满面凶煞地扑了上来,就这片刻对方扑到了近前,江澄往后急退,两人又变向去抓蓝湛。 


不过是一瞬的事,蓝湛脚下地面再次塌陷,城主夫妇也坠落而下,却在下落中抓住了蓝湛的腿。 


片刻功夫情势直转,那塌陷的地面下竟像是一处鬼窟,扑面而来的阴森鬼气拽着蓝湛想把他拖下去,蓝忘机被江澄用力拽住左手,可他整个人也被拖得跪地。 


仇丹燕就在这时出现在江澄身后,蓝湛抬头看清,眼中闪过惊愕。 


“江澄!” 


避尘居然被她抓在手中! 


仇丹燕双手握着剑便朝着江澄后背刺下,蓝湛急念剑诀才让剑尖偏离,但剑刃仍旧划过江澄肩头,红色的袍服被划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江澄吃痛趴伏下去,紧紧拽着蓝湛的手却没有放开。 


“放手!” 


江澄的血顺着他们交握的手流了下来,温热的血染红了蓝湛的衣袍,顺着他的手臂甚至流到了他脸上,蓝湛疾呼一声,纵使脚下万鬼哭嚎,他落下去未必没有生路,江澄却死咬着牙并不放手。 


“你闭嘴!” 


仇丹燕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避尘,但显然十分吃力,灵剑本身也十分抗拒蓝忘机之外的御使者,仇丹燕却还是吃力的握住剑柄,根本不顾灵剑灼烧着她身上鬼气,双手皮肉都被烧得焦黑也依旧想要再举剑刺向江澄。 


蓝湛默念剑诀想要夺回飞剑,江澄的血从他肩头不断流下,蓝忘机只觉得满眼都是鲜红,温热的血浸染他的半身,那是属于江晚吟的血。 


江晚吟。 


蓝忘机盯着死握着他手不放的人,那双总是带着不屑不耐的杏眸固执地望着他,江澄几乎也要被拖下来了,手臂压在断裂的石砖边,青丝垂落脸上亦染上鲜血,他自己的血。 


江澄咬着牙,握紧两人因鲜血滑腻的掌心,腰间乾坤袋里闪出一道锋锐寒芒——没有被仇丹燕的诡谲手段控制住的三毒被江澄操控而出,带着凌厉的剑气刺向仇丹燕的胸口。 


三毒撕裂了那件诡异的嫁衣,仇丹燕的尖叫停留在喉间向后倒去。 


江澄因沾染血迹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显露出近似倨傲的神色,蓝忘机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你看,我不需要放开你。” 


【夏山如滴】 


江澄并非孤身来到荣古坡,解决了城主府的祸首,没多久接应的江家门生就赶了过来,后续的事情无需他亲自处理,更何况三毒圣手和含光君满身是血的样子甚至比城主府下那个百鬼哭嚎的窟窿更唬人些,江澄留下两个得力的人带着其余门生善后,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叫上了蓝湛一起。 


荣古坡附近没有像样的客栈可以入住,江家包了艘运河上的游船暂住。 


江澄肩上的伤在船上得到了妥善处置,失血有些多,但到底是皮肉伤。 


第二日晨起,江澄刚准备叫来门生问问事情处理得如何,门先响了。 


蓝湛。 


手中还端着碗药。 


这场面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江澄试探着退开一步,蓝忘机就真的端着药走了进来,把药碗放在桌上,简短一句。 


“喝药。” 


出于世家交际之间的必要,江澄昨日才问了蓝湛一句要不要同他一道,谁知蓝湛不仅答应了,跟了来,还一早为他江晚吟端了药来。 


江澄倒不至于觉得这药是用来害他,蓝湛拔出避尘再刺他一剑更有效率。 


“遇到了医师。” 


医师,应该是指昨日为他处理伤口的江家医师,这大概是对他解释,江澄越发觉得怪异,不过还是端起了药碗送到嘴边,还客气道: 


“麻烦含光君了。” 


他话说的一本正经,喝药时的脸色也绷得紧。 


蓝忘机想起医师交到他手上的纸包,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江澄。 


江宗主满嘴苦涩只想着等蓝湛走了喝口水清清口,被蓝湛这动作又惹得一头雾水,再一看那纸包里是什么顿时脸上红了红。 


蜜饯。 


蓝湛像是丝毫不觉得给往日向来不和的人送了药还递了蜜饯是什么尴尬事,面色不改地就这么看着江澄微红的脸颊,颇有几分督促的意思。 


江澄内心一阵郁卒,心想还不如以前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剑,这一趟同行之后这关系真是越发不好把握。 


接过那仿佛还带着蓝湛体温的纸包,江澄打开之后含了一颗蜜饯,苦口骤甜,江澄被甜得眯了眯眼,清了清嗓子才问道: 


“含光君寻我有事?” 


“嗯。” 


点了点头,看江澄身上衣物单薄,脖颈处还隐隐露出纱布,一下子便想起昨日那流了他半身的血,蓝湛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那一日有过的,仿佛心头燃起一把火的灼热感再度袭来,浅色的眸子微微犹疑,在江澄面上停留片刻。 


“鬼窟一事可交付蓝氏,我会联系兄长。” 


昨日他们已经查看过,仇丹燕身上的嫁衣是一件上品法器,因着这主人的缘故被大量鬼气侵染,原本只是护身功用,竟有了影响其他生灵乃至灵器的功效。在城主府中,他们一时不察,避尘和紫电都被影响,所以才短暂的失去了对各自兵刃的控制。 


江澄想起那一城百姓就忍不住皱眉,手指摩挲着紫电,认可道: 


“此事可行,劳烦。” 


蓝氏对安抚怨灵更有章法,此地距姑苏也近,的确交付蓝氏更佳,他答应得干脆,蓝湛却没有说完事就离开的意思,江澄在这两两相对又无言的氛围下不自在地扯了扯肩头披着的袍子,就听蓝忘机又开了口。 


“昨日多谢。” 


姑苏蓝氏含光君品行高洁君子之风,江澄是从未感受过的,眼前这人就站在面前向他道谢,江澄一时之间竟哽了哽不知给出什么反应好,可不开口又太过尴尬。 


“不用谢。” 


又无人说话。 江澄快要被这说尴尬又不是特别尴尬,尴尬中还莫名有些和谐的气氛逼得挠头,他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着蓝湛以前话不投机大不了转身就走,昨日的事他也不过是顺手为之,毕竟抓住了还放任他摔下去当真不是他喜欢做的事情,无论对方是谁。 


他没想过让含光君记他的恩,那也着实算不上恩,就算他真的放手,蓝湛未必不能处理。 


“夏天到了。” 


踌躇半晌听见这么句话,江澄满脸莫名地看了看蓝湛,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窗口正对着的另一边的青山,满目苍翠郁郁葱葱,夏山如滴。 


又是一年盛夏,万物茂盛的好时节。 


肩头被人触碰,江澄浑身一僵,蓝湛将他肩头披着的外袍又往上拉了拉,说了一句“注意休息”就出门去了。 


还带走了空药碗。 


江澄在桌边坐下,看着那一包蜜饯,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莫不是他病了,还有了幻觉? 


可他再如何病,怕也想不出蓝忘机关心他的白日梦来。 


想着想着不由失笑,江澄又捻了一颗蜜饯,仍是甜的厉害,撑着下巴再望一眼窗外,犹记得那日崖底两人争锋相对,更想起蓝湛梦中惊醒的模样,心底突兀的翻起什么念头,又散了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吧。 


【莲叶满池】 


明月高悬,清辉如水。 


江澄坐在莲花池边,他没穿宗主服,只一件素色单衣,一腿支着,一腿垂着,踩着清冽的池水,手里拎着一壶酒,对着满池莲叶独饮。 


一阵凉风吹过,清雅的花香夹着缕缕酒香,芬芳醉人。 


蓝湛来时就看见江宗主难得恣意的一幕,他未开口,江澄倒先发现了他。 


他喝得不少,脸上也有了几分醉意,杏眸含着水,倒映着满池星光,眼角微红,恰如菡萏一角,看见蓝湛,杏眸眯了眯,神情舒展露了个笑。 


“来了。” 


这话透着熟稔,蓝湛心里闪过一丝赧然。 


荣古坡一事之后的这一个半月,两人外出碰上了六七次,多半是他有意,因而的确熟悉了不少,今夜他贸然上门,江澄也好似不意外了。 


“尝尝这酒?” 


江澄见蓝湛走到他这边,握着酒壶就递了过去,眼中倒是闪过一阵兴味,他和蓝湛这几日熟悉了不少,那一日船上几句话开了个好头,后来连着几次碰上,再没了争锋相对,偶尔还能聊上几句。 


更多的时候,不过同行而已,却也不会尴尬了。 


江澄对这改变不算喜闻乐见,也是顺其自然的态度,心中嘀咕几句是不是泽芜君想起来世家之间的面子情顾一顾也有必要,亦或者是蓝忘机真记了他的恩? 


不管如何,算是好事,他忙得很,脾气虽没有收敛,也不至于盼着人来仇视他。 


那白玉似的手握着酒壶晃了晃,蓝湛看清江澄兴致盎然的眼神,想来醉的不厉害,还能想着使坏。 


“这是我莲花坞才有的酒,我今日取了两坛,就剩这些了,这酿酒的方子可是……” 


云深不知处禁酒,江澄早就好奇蓝家人是不是压根不会喝酒,有了机会借着几分醉意开了口,话说了一半却卡了壳。 


停顿来的突兀,蓝湛见江澄突然神色怔忪,心里有些担忧,还未开口询问就见那人摇着头,自暴自弃一般道: 


“魏婴想的方子,你喝不喝。” 


语气有些霸道,声音却透着低落。 


蓝湛觉得心口像是被打了一拳,闷着,疼着,溢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 


不是因为江澄提到的魏婴,而是因为江澄。 


因为江晚吟。 


因为那一日春雨中触碰他额间的手指,因为那一日鬼窟上那日紧抓不放的手,因为那一身炙热的血,因为那一双杏眸中执拗的坚持。 


蓝忘机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意识到他见到江澄时不自觉加快的心跳不对,总是不自觉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对,见不到他时悄然升起的担忧和想见的心情不对,此时此刻,希望江澄不会另一个人失落的心情,大概也不对。 


他终于意识到了,在被江澄注视着不由自主心跳如鼓的时候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想起魏婴,想起为那个少年深藏多年的情感,却意识到这相似却又不同的心动已经缠绕着他的心间。 


他意外觑见的江晚吟满身锋锐下隐藏的炙热与痛苦,吸引着他靠近,探寻,他有意地想要去遇见他,一次又一次地遇见,一次又一次的同行,他也一次又一次地确定,他喜欢上了江澄。 


他想他该痛恨自己,可想通那一刻心间贮藏的,是细密的甜。 


蓝湛没有忘记魏婴,他不会忘记他为了魏婴的不顾一切,也仍旧希望他会回来。 


可对江晚吟的怦然心动真实地驻扎在他的心里,每一分一秒地,都在变得更加清晰。 


他不想骗自己,也骗不了自己,他怀着忐忑的,对自己厌恶的心踌躇不舍,可他还是想喜欢他。 


蓝忘机想喜欢江晚吟。 


握住江澄的手,蓝湛蹲下身就着这个姿势,贴上壶口,那是江澄的嘴唇刚刚触碰过的地方,酒液入喉,他只喝了一口,醇香满口,也热烈满口。 


他快要分不清,唇上的热意是因为酒,还是他不可言说的心思。 


江澄好奇地看着蓝湛的反应,他并未意识到蓝湛贴着壶口喝下那口酒有何不对,也没有意识到此时都不曾放开他的手又有何不对,他有些醉,迷蒙地,观察着蓝湛的反应。 


一时间只有微风吹过莲叶的轻微响动,月色笼罩下,江澄缓缓眨了眨眼睛,蓝忘机就蹲在他身前,不怎么在乎姿态地,只是因为他邀他喝一口酒。 


突然便觉得高兴,于是他笑,江澄看着蓝湛,轻轻地笑。 


蓝湛不敢出声,不敢张口,他怕他只要动一动嘴唇,心间压抑的欢喜就要满出来了。 


江澄在对他笑啊,喝醉了的人像是不经意卸下了往日的防备,一颦一笑明媚又纯粹,蓝湛无措的移开目光,他看向满池莲叶,也缓缓地松开了一直握着江澄的手。 


他觉得昏沉,又觉得清醒。 


在此之前,蓝湛从未喝过酒,他不知道这涌上脸颊的热意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指尖残留的温热。 


“你喜欢?” 


江澄问道。 


蓝湛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下了一瞬,他近乎僵硬地看过去,江澄却指着池里的莲花,又问了一遍。 


“你喜欢那朵?” 


没有等一个明确的回答,江澄往前一跃就跳进了莲花池里,像是游鱼一般灵活地向着那朵莲花游了过去。


月色皎洁,被水沾湿的单衣薄纱一般覆在江澄的肌肤上,若隐若现,蓝湛猛然站起身,在这片刻的惊慌里口干舌燥,更不知道眼睛该往何处看了。 


江澄游了回来,他手里攥着那支荷花的花茎,朝蓝湛递过来。 


“给。” 


他懒洋洋的抬起手,刚取下的荷花鲜艳欲滴,却比不过他抬眸一笑,蓝湛不确定自己接过那支荷花时的手是否颤抖,若有,只希望不会被江澄感觉到。 


江澄当真是有些醉了,不过思绪倒还清楚,因此很是想知道喝了一口酒之后的蓝湛感觉如何,谁知蓝湛看花看水不分他一眼,莫不是喝了口酒生气了? 


这酒初入口时只觉得醇香,他喝了一下午,这会儿才觉得后劲甚大,蓝忘机就又抿了一小口,难不成还抿出脾气来了? 


“含光君?你……嘶……” 


江澄刚想说些什么,右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本就在凫水,腿上一痛,整个人都往下沉了沉,抬了手想去扒池边,边上的蓝湛不知道他是什么状况,立刻伸了手来拉他。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江澄发怔,蓝湛见他没反应,想把他先拉上岸,也亏得含光君当真臂力过人,拉不动,就改捞的,单手把身量并不矮的江澄给捞出了莲花池。 


江澄被蓝湛扶着坐在岸边,再一看蓝湛小心把那朵莲花握着的另一只手,觉得有些好笑,可年初旧伤的位置针刺似的疼,于是笑着笑着就抽了口冷气。 


“你,如何?” 


蓝湛听江澄这疼的抽气还要笑,一头雾水又忍不住担心,他一手还扶着江澄的肩,良久才后知后觉江澄身上的单衣已经湿透,他温热的掌心简直像是直接触到了江澄的肌肤。 


他尽可能的,不太过明显的收回了手,掌心捏紧了,心跳却七上八下。 


江澄也不知今夜自己怎么这么爱笑,估计是那酒的缘故,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想起之前医师嘱咐的话。 


“旧伤,医师说可能受冷会复发。” 


看了眼莲花池,江澄十分惋惜地解释了句,莲花坞的弟子哪个不喜欢夏日里玩水?他原先还抱着侥幸,这下是真的没机会了。 


蓝湛听得冷了脸,这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医师嘱咐过还下水。 


“胡闹!” 


脱口而出的呵斥听得江澄一愣,他想他本该不高兴的,可他看着蹲在他身前,一手还护着朵荷花的蓝湛,气不起来。 


蓝家双璧的含光君,沉着脸也不改他眉如墨画,风姿特秀,江澄看着看着就叹了口气。 


“你有兄长有长辈……” 


蓝湛不知道江澄怎么就说起了这个,还想催着江澄去换了身上的湿衣服,就听这人轻声道: 


“令人羡慕。” 


四个字而已,蓝湛呼吸一窒。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江澄会羡慕他,可是这并不难想明白,长辈看护,兄弟扶持,他都没有,江澄独自守着这莲花坞,五年过去了,不,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就守着这莲花坞,一个人当着他的江宗主,若不是夜色迷人,酒意渐浓,大概,谁都不会有机会听到江澄这一句“羡慕”。 


下一刻蓝湛就被踹了一脚。 


江澄抬起湿漉漉的脚对着蓝湛的腿踹过来,把含光君的衣摆也弄湿了。 


“你还不回家。” 


“你夜猎还不带人。” 


“你……” 


这是在关心他? 


江澄大概是不疼了,踹得起劲,蓝湛蹙着眉伸手去抓,一把抓住了江宗主的脚踝。 


两人的动作都是一顿,蓝湛松了手,只觉得自己这一晚失态太多,明明醉了的人不是他,那只不过沾了沾唇的酒,也有如此力道么? 


“换衣服。” 


“好,我安排人给你找一套干净的衣物……” 


江澄话没说话,他心思有些飘,却福至心灵一般看懂了蓝湛关心及指责的眼神,补了一句: 


“我也换。” 


江澄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和人打闹过,沐浴之后酒意散了些才醒悟过来先前的逾矩,不过蓝忘机看起来好似不想被冒犯到?也真是奇了。 


江澄让人给蓝湛找了一身荼白的衣裳,用料上好,袖口还暗绣九瓣莲的花纹,蓝湛忍不住想这是否会是江澄还未上身的常服,重新系好抹额,蓝湛出了客房就想去找江澄。 


蓝湛并未来过江澄的房间,敲门而入错了方向,见到隔断的屏风和水桶,才意识到这是江澄刚刚沐浴的地方,再往里恐怕就是内室,他贸然闯入实在不妥,也幸好江澄不在,蓝湛连忙退出,却瞥见置放衣物的小柜上一抹红,多看了一眼,他便认出来了。 


陈情。 


听见有人敲门,只当或许是门生有事来找,江澄随口应了,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外走。 


绕过屏风却见蓝湛就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陈情。 


那些过往蓝忘机对他表现的厌憎一下子涌现,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人是怎么看他,又是对魏无羡如何深情。 


“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 


蓝湛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陈情,他想说不是的,他已经不再那么认为,崖底他听见了江澄无意识的呓语,他听得出江澄对魏婴的在乎,当初兄长就劝过他,让他不要太过偏信流言,只是他一心扑在魏婴身上,更是想要找个人去恨,江澄,就成了最好的对象。 


可这几个月的了解已经让他明白,江澄并不是会对昔日同门师兄下死手的人。 


他旁观过他们昔日的亲密,甚至暗自羡慕过,他听过江澄神志不清时一句一句关于魏婴的话语,也明了他对魏婴的惦念。 


甚至,这陈情就是最好的佐证,可就当他想反驳江澄的时候,江澄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手中的陈情,平静地说道: 


“你没想错,是我害死了他。” 


江澄伸出手,握住陈情,猛地从蓝湛手里把笛子抽了回来。 


“含光君,慢走不送。” 


【一叶知秋】 


蓝曦臣走进藏书阁,见蓝忘机还在抄写家规,在蓝忘机对面坐下,开口问道: 


“忘机,错在何处?” 


蓝忘机已经有几日没有离开姑苏,夜猎之后也漏夜赶回,白日里除了巡查,便是在藏书阁抄写家规,蓝启仁起先还觉得欣慰,过了一阵又开始担忧了。 


蓝湛笔尖停顿片刻,低声回答兄长。 


“偏听偏信。” 


蓝曦臣看着与自己如同双生,却性子截然不同的胞弟,心底叹息一声。 


蓝忘机是个执拗的性子,他认定了蓝氏家规,便是最严厉的执法者,他认定了魏公子,魏公子做的事情便万事都可问缘由。说一句偏听偏信,其实不算过。 


那一晚蓝湛明明有许多想说,他想说他不再将江澄视作害死了魏婴的人,可是不再,便代表着曾经有过。 


他思索起往日对江澄的恨意,他为何认定了江澄便是害死魏婴的人? 


因为他心狠手辣,逢鬼修必杀,因为百家流传的关于三毒圣手的传言。 


他认定魏婴的无辜,便断定了江澄的有罪。 


何其,荒谬。 


因此他说不出一句反驳,只能默然离去,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却又一错再错。 


他为何又觉得江澄无辜? 


因为他觉得江澄不是会对魏婴下死手的人。 


他认为,他相信,他在为自己选择“真相”,他十几岁便开始掌罚,可他却成了最该好好看看这些家规的人。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以偏概全不可,人云亦云亦不可,忘机能认识到这一点,为兄很高兴。但人心,的确有所偏颇。” 


蓝湛有些迷茫地抬起眼。 


“兄长,也做不到吗?” 


蓝曦臣轻轻摇头。 


“我没有做到。” 


世人颂他君子,赞他为人,但他并非没有私心,没有偏颇。 


“人总有难以做到的事,家规铭刻于石壁之上,便是提醒我们,需要时时刻刻警醒自己。假若有一日,有人来同为兄告状说忘机你犯了错,为兄必然会想听一听你的解释,但也必须,去听明白这告状的人为何说你有错。” 


蓝湛若有所思,接过蓝曦臣递来的一本书,书页翻动,其中夹着一片泛黄的树叶。 


秋天到了。 


江澄环抱着手臂靠在树下,蓝家人来的动静并不小,他抬眼去看,便望进一双浅色的眼眸里。 


看来还真是长进了,知道他含光君也不是天下无敌,记得带上门生一起。 


自那一晚之后,江澄再未在夜猎时碰上蓝湛,只当含光君终于再度认清了他这人是个恶人,再见面时要回归往昔,都预备好唤出紫电了,蓝湛就那么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 


且神色看起来不像是要打架的模样。 


甚至开口就问道: 


“你可冷?” 


江澄微怔,跟着蓝湛落地的几个蓝家门生眼观鼻鼻观心,见含光君不像是要同江宗主动手,互相望望,自个儿散开往林子里去了。 


“……尚可。” 


犹豫着回答一句,又听蓝湛问他。 


“旧伤可疼?” 


江澄这才明白蓝湛是想问他那一夜说过受凉可能复发的旧伤,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关心。 


蓝忘机见他闭口不答,又神色踌躇,只当江澄又在逞强,叹息一声对他伸出手。 


“手。” 


江澄觉得自己许是当真被这初秋的凉风吹傻了,居然真的乖乖伸手过去被蓝忘机握住,掌心朝上。 


“我寻得一符咒,可绣于衣物上,防寒。” 


蓝湛低着头,以指尖在江澄手心勾勒,他动作甚轻,微痒的触感让江澄下意识便想缩回手,又被牢牢握住。 


“别躲。” 


蓝湛仔细地在江澄手心画出符文,江澄却根本没心思去记。 


太近了,比那一夜他们喝酒时还近。 


近得足以让江澄问道蓝湛身上清雅的檀香,他们身高相仿,蓝湛微微低头,江澄眼前就是那条云纹抹额,于是无端便觉得紧张起来,偏偏手就被蓝湛握在手里,退也退不开。 


江澄只觉得自己连心跳都凌乱起来,忍不住悄悄屏息,不想被蓝湛发现端倪。 


“可记住了?” 


蓝湛停了手,抬眼去问江澄,江宗主却慌乱地移开目光,抿了唇不回答。 


心慌意乱,当然记不住。 


“江澄。” 


蓝湛这声唤有些郑重,江澄微蹙眉头看向他,手腕动了动,还是想收回来,蓝湛却两手拢住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 


“你可曾动手?” 


江澄仿佛听见自己脑海中轰鸣一声,明明蓝湛问得并不清楚,他却猛然明白了蓝湛在问什么,血色从他脸上褪去,他勾起嘴角,喉间溢出一声尖锐的冷笑,陡然竖起浑身的尖刺。 


“自然动手了,仙门百家谁不知道我江晚吟手刃同门师兄的功绩。” 


他抬手去推蓝湛的手,蓝湛不放,江澄的性子,若是他放了手,就再也问不出了。 


“不管他们,我在问你。” 


蓝湛手劲大,明明握着他手腕像是没怎么用力,江澄就是挣不开,他咬着牙,以沉默同蓝湛对峙。 


“江澄。” 


蓝湛的眼眸里像是有着平静的期盼,江澄的嘴唇颤了颤,脑海中全然是那一夜呼啸而过的阴风。 


“是我害的。” 


江澄喘息着,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地跋涉,闭了闭眼睛,竟然连眼眶都有些微热,他用尽全力掩盖的伤口被蓝湛用力地撕开伪装,他觉得疼,钻心腕骨的疼。 


五年了,他从未从那场噩梦中醒来,蓝湛的问题,像是逼迫着他撕开残破黏连的旧衣,刮骨疗毒。 


江澄想嘲笑他,想对他吐出恶毒的讽刺,明明他才是那个惦念着魏无羡的人,又不是他江晚吟,不是! 


“江澄。” 


这是他第几次这样叫他了?以前一口一个的江晚吟去哪儿了?为何要这样带着期盼,带着某种希望,这样温柔地叫他的名字? 


杏眸缓缓地眨了眨,尖锐得能将所有人刺伤的外壳,裂开了一条缝,江澄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我……没有护住他。” 


蓝湛放开了他的手,将他轻轻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澄闭上眼睛,忍住几乎滑落的眼泪,他听见蓝湛温柔而坚定地告诉他: 


“没事了。” 


【金桂飘香】 


金秋十月,桂花飘香。 


江澄一时兴起给蓝湛寄了帖子,邀他来云梦的桂花镇一游,直到收到蓝湛必到的回复,江澄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可惜已经来不及反悔。 


初秋那一次之后,他们又在夜猎时碰上几次,两家门生都相互熟悉了不少,江澄却多少还觉得有些尴尬,可蓝湛待他始终如常,江宗主就是想借机发火都找不到时机。 


蓝湛来时,江澄正对着人家院子里养的狗发愣。 


“你喜欢狗?” 


江澄没回头,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去街上逛逛?如今可是桂花最好的时节。” 


蓝湛见江澄走出几步还回头看了眼,目光里分明是有些依依不舍,停了步子。 


“既喜欢,不如玩一会儿。” 


江澄笑了笑。 


“又不是我养的狗,走吧。” 


“为何不养?” 


蓝湛有些疑惑,江澄是莲花坞的宗主,养几只狗有什么不可以? 


江澄只是摇了摇头,含糊地说了句。 


“父亲不喜欢。” 


其中似乎有什么苦衷,蓝湛虽觉得江澄的神情像是有些苦涩,但不好问。 


两人结伴在桂花镇逛了逛,往日里都不怎么在乎风花雪月的人对着这小镇上一簇簇芬芳扑鼻的桂花居然也真有几分赏景的兴致,到午间还不急着离开,选了一家饭馆准备尝一尝小镇上的特色菜肴。 


糖桂花,桂花糕,桂花杏仁豆腐,江澄对桌上那壶桂花米酒十分感兴趣,还给蓝湛倒了一杯,丝毫不遮掩道: 


“赏脸喝一杯?” 


蓝湛有些无奈,江澄始终对他喝酒这件事兴致勃勃。 


端起酒杯,桂花米酒口味清淡,入口完全没有酒的辛辣,蓝湛喝了一杯神色如常,让紧盯着他的江澄颇有些失望。 


失望之后又想再劝他喝几杯,说不定还是喝的不够呢?结果下一刻蓝湛就趴在了桌上,唬了江澄一跳。 


“含光君?” 


江澄轻轻推了推他,还拿起他的酒杯来闻了闻,没错啊,是桂花米酒,正有些紧张,蓝湛又坐了起来,双眼直直地盯着江澄。 


“等我。” 


说完就出去了,且,翻窗出去的。 


江澄愣在桌旁,心想蓝湛该不会是醉了?脸上看不出什么,就是这行为太不走寻常路,看了看窗户,不由地想蓝启仁见没见过蓝湛喝酒的模样,会不会吓得把胡子扯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江宗主有些担忧喝醉了的含光君喝醉之后的记性,不会干脆跑丢了吧? 


蓝湛还真的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只小奶狗,白色的一小只,缩在含光君怀里软乎乎的一团。 


他御剑站在窗外,怀里抱着一只小狗。 


江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 


蓝湛望着他,摸了摸怀里的小狗。 


“送你的。” 


他目光诚挚,明明醉了,却记着江澄喜欢狗,他把小狗举起朝着江澄递过来。 


“送我的……” 


江澄喃喃一句,他没想过蓝湛会想送他一只小狗,只是随口一提,他也当他不会在意。 


可他在意了,记住了,还真的,想要送他一只小狗。 


心头微热,一想到含光君御剑在窗外就为了送他一只小狗,又觉得好笑,只是鼻子却有些发酸。 


自从幼时那三只小狗被阿爹送走之后,江澄再没有想过要去养一只狗。 


他甚至没有对旁人说过,他喜欢狗。 


年幼时陪伴他的温暖的小伙伴,最终只能放在心底不去在意,即使莲花坞没有了魏婴,他也没有养狗。 


他的师兄怕狗,他不想他被吓得不回来。 


可是居然有这么一个人,说要送他一只狗。 


江澄伸出手,蓝湛却又把手缩了回去,江澄顿时有些无奈。 


“怎么了?不想送我了?” 


蓝湛摇了摇头,浅色的眸子居然对着江澄流露出几分和他怀中小狗相似的神色来。 


“我养。” 


“你来云深看。” 


“看看他,也看看我,好不好?” 


【一日三秋】 


江澄向着蓝家的后山走去,一个小弟子陪着他给他带路。 


他来看白白,也就是蓝湛从别人家手里买来送给他,又最终带回云深不知处养着的小狗。 


名字是江澄取的,他有一瞬间觉得小白狗叫忘机也不错,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可能会再度挑起和蓝忘机矛盾的选项。 


虽然来蓝家听学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江澄其实还记得后山怎么去,甚至还记得后山那一处角落比较偏僻适合烤山鸡,不过他如今身份不同,蓝曦臣让弟子陪同也是应该的。 


江澄随意打量了一下那小弟子,觉得有几分眼熟。 


“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穿着蓝家的校服,显得文文静静的,听见江澄问话也不慌张。 


“江宗主,我叫蓝愿。” 


江澄看着蓝愿的眉眼,忆起一个声音——“阿苑”。 


他听过蓝忘机带回一个弟子带在身边的传言,如今才明白这弟子从何而来。 


原来,是温家人,是魏婴救下的温家人。 


突然便少了几分兴致,那个说让江澄来看看他的人根本没有露面,反倒,见着了一个温家人。 


江澄没想给小孩摆脸色,心里却不自觉地坠下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蓝湛对魏婴的一往情深了。 


“这是?” 


已经到了后山,一眼望去好些白兔,江澄一时都找不见那只同样白毛的小狗。 


“是含光君养的兔子,听说是昔日一位故友送的,含光君很是珍惜。” 


蓝愿年纪虽小,口齿倒是很清晰,也很有条理,江澄摸了摸他的头,却彻底失去了兴致。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白兔,想不起来他为何要来这地方了。 


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蓝湛养的,还是蓝湛的,又不是他养的,他早就告诉自己,别人养的狗,再讨人喜欢也不必去招惹。 


“江宗主,我去把白白找来?” 


蓝愿主动开口,江澄心想这小孩大概经常来后山玩吧。 


他摇了摇头,在心底那份许多年不曾感受到,却依旧让他快要透不过气的失望里,端住了他三毒圣手的架子,平静道: 


“不用了,走吧。” 


小孩不太明白,但是还是听话地转身带路。趁着蓝愿转身,江澄将手里捏着的铃铛给扔了。 


他想起年少时阿爹的奖赏,想起姐姐盛的第一碗汤,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为了这种事情失落,可真是没出息。 


江澄挺直了腰背,在心底用力地将蓝湛站在窗口的那一幕抹去,嘴角稍稍勾起又重重压了下去,他装给谁看,好像谁还会在乎一样? 


何必呢,江晚吟,弄得自己如此可笑。 


他不该来的,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魏婴送的兔子,魏婴身边的孩子,全都是魏婴的,蓝湛的好,也是属于魏婴的。 


他在深秋的寒意里猛然清醒,嘲笑自己的愚蠢,讥讽自己的贪恋,在心底对自己心口尖锐的疼痛发出嗤笑。 


江晚吟,你多可笑,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江澄。” 


江澄回过神,在自我厌恶的眩晕感里感到一阵阵的反胃,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他也并不在乎,反正他只需要沉下脸,不屑,冷淡,尖锐地,做回他不招人待见的三毒圣手。 


“突然想起莲花坞还有事处理,打扰了,告辞。” 


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蓝湛一眼,急匆匆地只打算离开。 


“为何急着走?” 


蓝湛也有些焦急,江澄惨败的脸色让他担心,这种看都不看他的态度更是让他心焦。 


“滚开。” 


江澄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冷淡轻蔑,蓝湛站在他身前,静静地望着他。 


“你知道了。” 


江澄心头一紧,知道?知道什么?知道我喜欢上你这件蠢事吗? 


“是,我喜欢你。” 


江澄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蓝湛说了什么,不是“你喜欢我”,而是“我喜欢你”。 


“含、含光君,江宗主……” 


另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响起,江澄怔怔地看向蓝愿,小孩指了指另一边,江澄看过去,蓝启仁铁青着脸站在那儿,正看着他们。 


蓝启仁大发雷霆,蓝湛始终挡在江澄面前,江澄看着蓝湛的后背,在一片混乱中想明白了先前那几句话交谈是多么的阴差阳错。 


蓝湛说“你知道了”,是他以为江澄知道了他的心思,所以他对江澄承认“是,我喜欢你”。 


而江澄,他其实在后山感觉到无可抑制的心痛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对蓝湛的动心。 


所以这算是,两情相悦吗?江澄有些迷糊地想着,可一想起那漫山的兔子,就没有了信心。更何况还有蓝启仁口中的三十三道戒疤,胸口的烙印,不厌其烦的问灵。 


他知道蓝忘机喜欢魏无羡,可是没想到,原来他那么喜欢。 


江澄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觉得高兴,明明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可是一切好像都没有那么简单。 


江澄在蓝启仁的怒吼里从蓝湛身后站了出来,事实上他头痛欲裂,心绪混乱,可他还是毫不畏惧地直面蓝启仁的怒火,对着蓝启仁行了一礼。 


“先生,我敬重您,您管教子侄我不会插手,但能否让我们解决一下我们的事情?” 


他拉着蓝湛就走,到了无人处便转向他,问出他此刻最想知道,也唯一能问出的问题。 


“为什么?” 


自江澄从他身后走上前,蓝湛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心底燃起渺小的火星,也许江澄并不反感他对他的喜欢。 


“我不后悔喜欢魏婴,年少时的恋慕,是未曾见过的风景。可我做错了。肆意妄为,偏听偏信。” 


“若不是你,我不会醒。” 


“江澄,我舍不得你难过。” 


对魏婴的爱慕不是噩梦,但蓝湛所做的事,是自己为自己布置的困境,他的不顾一切他的肆意妄为,他在折磨自己,亦在折磨他身边的人,若不是江澄,他也许就只会这样继续日复一日的求而不得。 


或许十几年几十年,他的执念,他的执拗都会支撑着他走下去。可他还是他吗? 


姑苏蓝氏的含光君,不该只是如此。 


是江澄让他意识到,他身后还有家,他还有家人,他有叔父,有兄长,亦有许多年轻一辈的弟子,望着他,恭敬地称呼他一句“含光君”。 


他沉浸在自我追逐的痛苦里,甚至自我感动,是江澄让他看到这世间柳暗花明,他对江澄动心,他舍不得江澄难过。 


蓝湛朝江澄走出一步,江澄后退。 


敛去心口浮上的酸楚,蓝湛没有再靠近。 


“喜欢你。” 


蓝湛取下腰间香囊,盛夏已过,时值深秋,那一日盛开的莲花只留下片片制成干花的花瓣,他带在身上,便能时时刻刻想起那人将花递给他时,清浅又温暖的笑。 


“蓝忘机喜欢江晚吟。” 


【冰天雪地】 


那一日江澄落荒而逃。 


天气渐冷,蓝湛去信云梦,只得到江管事的回复。 


江宗主除祟未归。 


几日之后,蓝湛在叔父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下,急切但礼数周全地向蓝启仁同蓝曦臣告别,江澄入山耽搁太久,他不放心。 


柯山山脉被积雪覆盖,山间还常年布满云雾,不便御剑,蓝湛在山脚徘徊一日等不到消息,匆匆入山,遍寻两日不见踪迹,心头也像是压了一片陈年的雪,溶不开,化不了,只等再落下一片雪花就要崩塌。 


亲自前往并不在云梦界内的柯山除祟,江澄的确是存了要躲开蓝湛一阵子的念头。 


蓝湛一句句温柔而坚定的喜欢,敲得江澄竖立已久的心防摇摇欲坠。 


更何况,他早已动心。 


此情自何处始?江澄记不起。 


倒想起春日里他们被一场雨困在山洞里也要对着彼此横眉冷对。 


夏日里并肩而战,他握着蓝湛的手不曾放开,那人不声不响,递他一包蜜饯,他便还他一朵莲花,莲花池畔夜凉如水,合该念一句“只愿长醉不复醒”。 


可他醒了,蓝湛也醒了。 


他不过是想醒个酒,蓝湛却要连他的噩梦都一并唤醒,江澄自己都算不清折磨了他多久的梦魇,被蓝湛一句“没事了”悄然软化。 


江澄躲在雪窝子里,天寒地冻,浓浓夜色中,不远处几抹绿油油的光若隐若现,那是异化白狼的眼睛,正在雪地里搜索用以果腹的猎物。 


若是单打独斗,江澄并不怕这些异化的野兽,但这些白狼保留了狼群的习性,捕猎时整个狼群在头狼带领下一起行动,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一大群异化的野兽。 


尽量掩藏气息,无论是夜色还是这铺天盖地的雪,对江澄来说都太不利了。 


他原本只是在柯山外围活动,入山时碰上山间飓风,躲着躲着竟然越走越深,四目皆茫茫,雪地里根本找不到路径,这已经是被困的第八日。 


幸好他辟谷多年,渴了只需要抓一把雪含化了咽下,指尖抚过身上穿着的斗篷,内里绣着蓝湛教他的符咒,的确很有用。 


强撑到了天亮,纵然修为高超也难免有些精疲力竭。 


周围已经看不见雪狼的影子,江澄爬出雪窝子,他必须尽快离开雪山,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要么被异兽发现,要么就先累死了。 


柯山的雪终年不停,江澄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中前行,再三小心,不久之后还是被雪狼盯上了。 


三毒出鞘,江澄盯着眼前的狼,低低笑了声,想起他只见过一次的白白。 


含光君抱着狗崽子站在他窗外的那一幕,每一次想起便不由勾起嘴角,那时候,便已经心动了吧,那人试探的,小心翼翼为他递上的暖意,差点让他红了眼眶。 


可惜了,当时只顾着……吃醋,没有看到小狗崽就走了。 


是啊,可不就是吃醋,意识到自己会因为蓝湛喜欢魏婴的事而满心酸涩,意识到蓝湛的身影在心底无法抹去,又觉得自己好似连吃这一口醋的资格都没有,只剩下了满心的苦。 


可蓝湛说喜欢他。 


那样不善言辞也不喜多说的人,一遍遍地告诉他。 


蓝忘机喜欢江晚吟。 


江澄退缩了。 


他无法否认那一刻心间涌起的欣喜,可他还是退缩了,他已经在自己心墙中困居太久,他没有想过,会有另一个人披星挂月带着那样真挚的情感奔向他,奔向满身狼藉的江晚吟。 


三毒划过又一头雪狼的脖颈,江澄灵活地躲过另一头狼的攻击,他的动作依然灵活,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每一次抬起手臂的会比上一次更加吃力,但他不能停下,如果让任何一头雪狼近身,不等他唤出紫电就会被咬断脖子。 


死亡,即使对于修仙者来说也没有那么遥远。 


江澄以为自己不会畏惧死亡,可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 


害怕走不出这片冰天雪地,害怕自己不能活着回去,害怕自己来不及去告诉那人一声。 


我也喜欢你。 


他用三毒支撑着身体在雪地中寻找出路,用带着他气息的斗篷布下的陷阱让他暂时逃离了狼群的围堵,但他也不清楚这能让他逃过多久。 


冷风扑得他面上生疼,腿上的旧伤毫无意外地再次发作,针扎似的疼着却又能帮他维持清醒。 


一步,又一步,直到,他们在山间相遇。 


看见那一抹在山间无比显眼的紫色,蓝湛僵立在原地几乎连呼吸都停滞。 


难以置信的,瞬间涌上的狂喜唤醒了他,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一抹紫迎了上去。 


江澄却直到他到近前才发现他的身影,他眯着眼睛,看着蓝湛,无奈地,用沙哑的声音问他: 


“你就不能换身显眼的衣裳?” 


满目洁白,江澄看了几日,生怕雪盲,蓝湛着一身白地突然出现,他便也只好盯着含光君霞明玉映的脸庞了。 


江澄用剑支撑着身体,在冰天雪地里摇摇欲坠,蓝湛再顾不得其他的拥抱住他,急促的气息和激烈跳动的心脏诉说着这一刻的惊喜。 


江澄卸了力气,靠在蓝湛怀里,闭上眼睛,在强撑着的疲惫和见到蓝湛的欣喜里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怕了。” 


他把脸埋在蓝湛颈间。 


“我怕,我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江晚吟来给你喜欢……” 


蓝湛环着他的手臂有力又温暖,江澄知道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再没有一个江晚吟……来喜欢蓝忘机……” 


【雪落满头】 


江澄从床榻上坐起,发了会儿怔,蓝思追和蓝景仪一道轻轻敲了敲门就进了屋来。 


“江宗主,您醒了!” 


江澄认出了蓝愿,刚想开口,只觉得嗓子干得厉害,咳了两声。 


床边就放着水壶,江澄也不好意思让两个这么小的蓝家弟子给他倒水,他在雪山被困了几天,有些受寒脱力且灵力消耗太多,但并无大碍,这会儿除了因为睡了太久觉得有些发软,没有什么不适。 


他自己喝了碗水,见两个小孩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皱了皱眉,四处看了眼,觉得不太像是蓝氏的客房。 


“这里是含光君的静室。” 


蓝愿善解人意的解释。 江澄蓦地想起那一日见到蓝湛时剖白了心绪的事情,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可又不想在两个孩子面前漏了怯,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语气平静地问道: 


“你们含光君呢?” 


这一回开口的是蓝景仪,小孩一看就比另一个皮,说话时转着眼睛,故意拉长了声调: 


“我们含光君啊……” 


“我们”两个字被他故意说得又长又慢,刻意强调的意味简直糊了江澄一脸,惹得江澄又好气又好笑,瞪了这小皮孩一眼。 


蓝思追也推了推他,蓝景仪皱皱小鼻子正经回答道: 


“含光君去蓝老先生那里跪着了。” 


“跪着?” 


“是啊,含光君三天前带您回来,每日都会去跪着。” 


江澄心里一哽,哪里还不知道蓝湛是为了什么去跪的,当即就要下床去寻他,两小孩表现得很是积极,一个拿斗篷一个递伞。 


打开门,一个小雪团从门口滚了进来,甩了甩毛,亲亲热热地往江澄脚跟凑,是那只江澄只见过一面的小白狗白白。 


白白一点不认生,亲热地绕着江澄打转,江澄看了小家伙一眼,喉间又是一哽,白白脖子上系着一个金色的小铃铛,正是他先前扔掉的那一个。 


他蹲下身把白白抱起来,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叹息一声,把小狗交给蓝思追就出了门。 


姑苏下雪了。 


江澄无心去看,他撑着伞快步地向着蓝启仁居室的方向走去,果然在蓝启仁的院子外看见一个跪得笔直的身影。 


本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见到他的这一刻,好像,又没什么必要说了。 


抚了抚心口,这颗心,正为了眼前这个人安心而有力地跳动着。 


走过去在蓝湛面前蹲下身,将伞撑在他头顶。 


“江澄。” 


蓝湛看见是他,眼里化开柔软的欣喜,江澄被他这样纯然喜悦的眼神看得耳根发红,还尽力拉着脸。 


“跪跪跪,跪了三天膝盖还要不要了?” 


蓝湛听出他别扭的关心,嘴角小小的扬起笑意,抬手抚上江澄的脸。 


“我不冷。” 


掌心的确很温暖,但一定要用这样的触摸来证明吗? 


江澄意识到某人的故意,却也没有躲开蓝湛的手,于是蓝湛便顺利的用手掌贴上江澄的侧脸,拇指抚过他的鼻尖甚至嘴唇。 


这下江澄不止耳根泛红,整个脸都染上了绯色,蓝湛眼里的笑意便更浓了些。 


“景仪是不是没说,我每日跪一个时辰就回去了。” 


江澄哑然,又有些失笑,这算是什么? 


“不怕先生觉得你没诚意?” 


蓝忘机摇了摇头。 


“诚意要有,不能伤了身,不然叔父要心疼。” 


江澄被他这话给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又听蓝湛说了一句。 


“晚吟也心疼。” 


江澄顿时敛了笑就瞪他一眼,有些羞意又有些恼,抿着唇扭过头不出声,可一看蓝湛还跪着,又心疼了。 


“我会去找先生说,你起来,就一个时辰也不行。” 


蓝湛被他拉着手从地上起来,注视着他,明知故问。 


“为什么?” 


江澄都不知道蓝湛有一天还会用这样带着戏谑的眼神望着他,顿时有一种任他跪个地老天荒的冲动,咬牙抬脚踹在含光君的小腿上,江澄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一身白,怎么看都像是蓝家的标准服饰,嗫嚅了一下。 


“衣服……你换的?” 


蓝湛点头,动作很轻,却莫名让江澄看出几分开心的情绪来,把伞往他怀里一塞转头就走。 


蓝忘机不去管那把伞,而是从背后把江澄揽进怀里,雪花不断飘落,落在了他们头上,身上。 


霜雪落满头,也算白首。 


“江晚吟,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你。” 


【梅花香自苦寒来】 


静室外的梅花开了,点缀枝头,清淡馥雅。 


江澄晨起时打开窗,便看见这一树梅花,不由脸上带了笑意,靠在窗口多看了会儿。 


不多时,身后便贴上某人温暖的胸膛。 


“为何不叫我?” 


微哑的声音听得江澄耳边一热,他抬手向后推了推,蓝湛丝毫不为所动地紧抱着他。 


“你不多睡会儿?” 


江澄前三天睡足了把精力都补了回来,蓝湛先是进山找他,带他回来之后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比他更该好好休息。 


“你不在,不睡了。” 


江澄懊恼地一扶额,觉得自己这一次又一次的脸红很是丢人,却没有什么办法,蓝湛的情话向来不转弯不打折扣,直直白白地就是喜欢就是想抱着他一起睡,就要逼得江澄这个不坦率的要么应下要么不应。 


事实上,他也没法不应。 


窗口吹过一阵风,江澄猝不及防地打了寒颤,蓝湛把手伸向前关了窗,又拉着他转了个身好将他从正面抱住,江澄淹没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放弃地伸手回抱过去。 


“今天还去找先生吗?” 


“叔父说要闭关。” 


“我去找先生说吧。” 


“说?” 


江澄贴着蓝湛肩头蹭了蹭。 


“说我江家欢迎蓝二公子嫁过来?” 


江澄是开玩笑的,蓝湛却稍稍松开手,与江澄对视着,似乎在认真地思索。 


“可以吗?” 


“……” 


江澄被噎住了,心想真这么说蓝启仁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唔,可以?” 


蓝湛看上去有些失落。 


“我是说,呃,当然可以!” 


玩笑话不能当真,雪停了,他们一同去找蓝启仁。 


姑苏的雪比不得柯山,也在地上积了不算厚的一层,踏上去便踩出个印子来,他们起得早,还没有几个弟子走过,一段路便只有他们的脚印。 


不远,不近,肩并肩的一步步向前。 


本来是各走各的,走着走着,江澄手边便蹭过来一只手,掌心温暖,包住他微凉的指尖,江澄脚下的动作僵了僵,缓缓呼出一口气,坚定地回握了过去。 


于是蓝启仁便远远看见他们俩牵着手走到他门前,老爷子已经觉得自己气得头晕目眩,只恨不得把这两个都给扔出去,不是扔出山门,而是扔出姑苏,扔的越远越好。 


可蓝湛到底是他最疼爱看好的侄子,江澄又是一宗之主,江宗主拦下他道一句“先生”,蓝启仁只能憋着气冷邦邦地问一句。 


“江宗主何事?” 


江澄在心底感慨了一下,蓝家的教养非同一般,若是他自己,只怕已经动紫电了。 


“先生。” 


江澄恭敬执晚辈礼,自然也松开了一直和蓝湛交握着的手。 


“先生为何不允我们的事?” 


蓝启仁被这话气得脸皮一抖,不等他嘴边一长串的呵斥之语出口,江澄就已经抢先道: 


“您作为长辈,难道不是盼着他一生平安喜乐吗?” 


“大放厥词!若是江宗主和虞夫人在世,你也要这样到他们面前胡言乱语吗?!” 


江澄脸上一僵,蓝湛也皱着眉头上前一步,却被江澄摆了摆手挡了回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是,我会去‘胡言乱语’。我父亲多半冷了一张脸,我母亲……” 


话语顿了顿,江澄有些怀念地笑了。 


“我母亲定是要抽我一顿鞭子,然后抓着蓝湛要他好好对我的。” 


手再次被牵住,这一回江澄没有在抽离,他也想让蓝湛握着他的手,他明白,蓝湛是在告诉他,即便不被虞夫人的鞭子指着,他也会好好对他。 


不是不难过,想起逝去的双亲不是不难过,被昔日心底敬重的长辈指责不是不难过,可他不能让蓝湛独自一人承担,长辈的斥责也好,世人的冷眼也罢,既然说了要一起,那边携手共度,从此刻起,共至白首。 


“您担心我们日后无所依靠,蓝家江家的子弟皆可做我们的传人,您若不放心,您可以亲自选,亲自教。” 


“您要是觉得我们不过是一时胡闹,不是真心,不如让我们试个三两年,来看看我们会不会厌烦了彼此?” 


“还是说您觉得我们会畏惧这世间流言蜚语?含光君景行含光的名声我来保便是,我江晚吟最不怕旁人背后说我的是非,一切罪责都归于我,如何?” 


蓝湛握着他手的力道骤然加大,江澄住了口,蓝启仁被他一番话说得从何处驳起,直接拂袖而去了。 


“我说过头了?” 


江澄小声说了句,被蓝湛捏了下鼻子,他睁大眼睛看过去,抬手捂着鼻子满眼惊讶。 


“你做什么?!” 


蓝湛像是有些不高兴,手指却搓了搓,觉得还想再捏一下。 


“我们心悦彼此,是罪责?” 


江澄哽了哽,悻悻放下手来。 


“自然不是,我想护着你罢了。” 


一句话便说得心头软了,牵了这唇尖舌利却有着一腔绵软心肠的人的手,扣住细长的指尖往回走。 


“若先生还是不松口怎么办?” 


“明日再来。” 


“明日也不同意?” 


“后日亦来。” 


“那后日……” 


停了步子把人拉进怀里,贴在江澄耳边一字一句。 


“休想我弃了你。” 


江澄把脸埋在蓝湛颈间,低声笑了: 


“好,不管前路如何,我们一起走。”  


END

    

番外 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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